◇楊好月
年逾八旬,讀書寫作漸疏。然而,近讀劉文華中短篇小說集《恰夫妻少年》,讀到會心會意處,忍不住擊節(jié)拍案,也算老來一大樂事。盡管集子里的11篇小說篇篇精彩好看,但我想著重說說《頭一個架子》。
《頭一個架子》無論從其獨特的故事、鮮活的人物,還是行云流水般的語言看,都是一部不可多得的中篇小說。用文學評論家的專業(yè)語言講,是一棵“活秧兒”。這篇小說發(fā)表于2002年第1期《太湖》文學期刊,接著被《小說選刊》同年第4期選載,2004年12月,獲“紅旗渠杯”第二屆河南省文學獎,受到廣泛贊譽。如今,百花洲文藝出版社將其與劉文華的其他小說結(jié)集出版,讀者可縱覽作者創(chuàng)作歷程和寫作風格,更可喜可賀。
好作品必成經(jīng)典,經(jīng)典必令人百讀不厭。當你反復閱讀這篇小說時,總能咀嚼出些寓言的味道來,引發(fā)一連串的遐想。寓言的結(jié)構(gòu)大多簡短平實,用假托的故事或自然物的擬人手法來說明某個道理,并以此勸誡,從而收到借此喻彼、借古喻今、借遠喻近、借小喻大的藝術(shù)效果。從這層意義上說,《頭一個架子》又近乎長篇寓言了。
《頭一個架子》講述的是一個當代農(nóng)村故事,表現(xiàn)了由傳統(tǒng)農(nóng)業(yè)文明向工業(yè)文明過渡的一次文化嬗變。要完成一次脫胎換骨的精神蛻變竟是如此艱難復雜,甚至需要付出血的代價!故事的發(fā)生地點頗耐人尋味。墨水村原是一個偏僻落后的小村莊,村民的文化水平普遍較低。村委會主任的兒子華的在縣城讀高中時就成了全村出類拔萃的人物,比他年齡大的南瓜才在鄉(xiāng)里讀八年級,衣袋里便插著金色的鋼筆人前人后地炫耀。無論男女老幼幾乎都講粗話,動輒賭咒罵人,就連村委會主任也保留著隨地咳痰的陋習,以為此乃自身特有的純樸、率真、粗獷與魄力。當他接過油田工人遞來的過濾嘴香煙時,竟覺得那煙把兒像城里女人的高跟鞋兒一樣別扭,順手掐掉了……這一切都與墨水村的名稱既悖且謬,并有些譏嘲味道。在當代人看來,這些發(fā)生在20世紀80年代的事情未免失之偏頗,但寓言故事就是亦虛亦實、亦真亦幻。譬如《鄭人買履》中的那位鄭國人,即使再笨再迂,也不至于相信那根量鞋的繩子勝過相信自己的腳。
《頭一個架子》的主題象征物是中原油田在墨水村外豎起的第一個鉆井架。那架子來得很突然,幾乎是在一夜之間生長出來的,直沖云霄,巍峨得有些不真實,于是引來方圓幾十里的人看稀奇。就有人說:“這兒的天要塌了,國家才給立了這么一根大柱子,擎著哩。”愛出風頭的二壺索性爬到井架頂端,比比畫畫地說:“不得了,真不得了,從上往下看,人小得像螞蟻,房子就像洋火盒?!睘橘嵰桓鶡熚踔粮』锇榇蛸€要撕下一片云彩來,以至于高空墜落,摔斷了一條胳膊,撞飛了一只眼球。
到底是村委會主任具有遠見卓識,當眾糾正了“架子撐天”的異端邪說,嚴肅指出那架子是棵搖錢樹,等到鉆出食(石)油來,“你就搖吧晃吧收錢吧”。此話果然應驗,南瓜他娘很快就為墨水村的光棍兒撮合成兩樁姻緣。那原因很簡單,不是媒人長了本事,而是“以前村里窮……如今不同了,咱村有了架子”。
不承想村委會主任的鄭重宣言又引起個別村民的顧慮,剛剛承包了榨油機的老一爹擔心批量生產(chǎn)的地下油會影響他家的榨油生意,南瓜爹是個屠夫,又害怕今后豬油和羊油賣不出去。
但凡有些常識的人都會覺出上述說法的荒誕不經(jīng),因為那高高的井架不僅不是用來擎天的,而且誰都可以區(qū)分食油與石油的不同用途。在小說中,頭一個架子完全成為一種象征物,它象征著新鮮事物,象征著工業(yè)文明的到來,象征著人們的長遠利益與整體利益。
故事發(fā)展到后來就更加荒誕無稽。二壺為償還治傷欠下的債務偷盜井架上的螺絲與角鐵,于是引來一股拆卸架子的風潮。此時此刻,村委會主任再來制止為時已晚,鉆天高的鐵架子轟然倒地,直砸得一片血肉模糊……
墨水村的秀才華的是不曾也不屑于加入拆架子賣廢鐵行列的,但他也無力阻止別人,連自己的伙伴也勸說不動。開學了,他背著墨水村最后一包還有人背的書去縣城報到。路過村頭時,他“掉過頭來,拐上大路,蹚著滾滾涌動的大風大雪,一步一趔趄地把墨水村擱到身后頭去了”。
每當讀到結(jié)尾處,我的心就會劇烈地震顫起來,甚至不忍卒讀,害怕看見那架子傾覆時血淋淋的場面。有幾組看似對立實則相反相成的詞語在我內(nèi)心深處死死糾纏著:文明與愚昧、金錢與精神、長遠與眼前、個人與整體。有時禁不住反問,為什么村委會主任不早些出面制止盜拆行為?難道村委會主任不曉得盜拆的結(jié)果是架子的崩塌嗎?接著又想,墨水村大規(guī)模盜拆井架行為的發(fā)生,也許正來自村主任對二壺等人小偷小摸行為的包庇、對小村利益的顧及、對自己一村之長的面子的遮掩!
一位文友曾對小說的結(jié)局表示惋惜,說《頭一個架子》的確寫得不錯,若是那架子不倒就更好了。我想,這是一個寓言式的小說,寓言故事就難免荒誕,一種看似平常的荒誕。這是一個悲劇,悲劇的結(jié)尾才更具警示力。頭一個架子倒了,肯定會有第二個、第三個架子豎起來,大家都會來護衛(wèi)它,因為血淋淋的教訓使人們懂得了架子的重要意義?!额^一個架子》的思想價值也許正在于此。
據(jù)一份統(tǒng)計資料稱,我國的長篇小說年出版量成千上萬部,各類報刊發(fā)表的中短篇小說更是難以勝計,但是,能讓人耐著性子讀下去者寥若晨星,即便是被“選刊”“月報”類雜志選載的小說,多數(shù)也耐不住咀嚼品味。有文藝評論家說,文學患了軟骨病。別看有些小說、電視劇動輒百萬言、幾十部集,篇篇油頭粉面,部部花枝招展,皆是虛胖現(xiàn)象,不見精神。為什么不少文學同仁和讀者對阿來的長篇小說《塵埃落定》格外推崇?除卻獨特的藏族風情描繪、典型的人物塑造和極富哲理的語言風格,要旨是該小說頗具寓言色彩。麥其土司的長子旦真貢布雖然勇敢聰慧、機關(guān)用盡,最后免不了被世仇多吉羅布暗殺的悲慘結(jié)局,反倒是土司的另一個傻瓜兒子接替了土司的位置,雖然是行將消亡的最后一代土司?!秹m埃落定》堪稱一部成年人的童話!從這個意義上說,《頭一個架子》又何嘗不是!
本不擅評論,如今為《頭一個架子》寫些感想文字,一來為劉文華這部中短篇小說集《恰夫妻少年》的出版表示祝賀,再者,也算是對文學精神的一種呼喚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