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明
又是荷花盛開的時節(jié)。清晨,手機屏幕亮起,朋友發(fā)來消息:“荷花開了,突然想起《浮生六記》中蕓娘制的荷花茶,正在復刻。你也試試?”字句間仿佛裹挾著一縷荷香,朋友還附上書頁截圖和視頻。這一邀約讓我按捺不住熱情,匆匆往湖畔趕去。
湖畔已被人潮填滿,賞荷、攝荷的人絡繹不絕。我在湖邊的小道上駐足,目光從層層疊疊的荷葉上掠過,突然看見淺水區(qū)有幾枝被風吹折的花苞。正在清理雜物的花工看出了我的心思,隨手遞來兩枝:“拿去吧,反正也是要清理的?!敝讣庥|及花瓣的剎那,涼意順著指腹蔓延?;ò系穆吨椤芭距眽嬙诤扇~上,碎成無數閃爍的星子,空氣中浮動的荷香也愈發(fā)清冷。
蕓娘制茶,是依荷花“晚含曉放”的習性,以紗囊裹少許茶葉,趁夜置于花心,令其在花苞中靜吸天地精華,翌晨取出,再以天泉水烹之,香韻尤絕。想來,其精髓便在那荷花亭亭玉立于溶溶月色下氣韻流轉的美妙過程。
回家路上,邊走邊與朋友聊哪種茶與荷香最配,我們異口同聲說出“白茶”。白毫銀針的素雅,恰似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風骨,二者相遇,定能生發(fā)出別樣的清韻。到家后,將花苞放在青瓷盤中,小心翼翼地剝開粉色花瓣。層層疊疊的花衣之下,金黃色的花蕊如同沉睡的精靈。棄了紗囊,改用茶匙將茶葉輕輕撒在花蕊間,灰白的茶芽與嫩黃的蕊絲相擁,再緩緩合攏花瓣,讓茶香和花香在密閉的花苞里醞釀。最后將花苞插入清水瓶,置于案頭,封存這個夏天荷花與白茶的秘密。
等待的時光格外漫長,啟封時刻終于來臨?;ò坪醣茸蛉崭枬M了,我屏息打開花瓣,馥郁的香氣瞬間傾瀉而出——是荷香,卻比尋常荷香多了幾分茶的醇厚;是茶香,又裹挾著荷香的清甜。茶香與花香交織,恍如自塘底淤泥中脫胎換骨的精魂,又似月華浸潤的玉露,未及啜飲,心神已然沉醉。
水沸,將窨制好的茶葉投入壺中,茶葉在沸水中舒展,上下沉浮間,宛如重生的蓮。氤氳的熱氣裹挾著香氣撲面而來,閉眼輕嗅,仿佛置身于清晨的荷塘:耳畔是風吹荷葉的沙沙聲,鼻尖縈繞著朝露浸潤的荷香,眼前浮現出月光下?lián)u曳的花影。輕啜一口,茶湯滑過喉嚨,帶著荷塘的清雅、茶的甘醇,在唇齒間綻放,又順喉沉入心底,溫潤地浸于胸中。
放下茶杯,又想起蕓娘制荷茶的舊事,方覺生活的詩意有時便是換一種方式去品味熟悉的茶。此刻,眼前的茶湯與書頁上蕓娘的身影重疊。原來,古人的閑情從未消失,它只是蟄伏于花蕊深處,蘊藏在每一片茶葉的脈絡里,沉潛于我們的內心深處,靜待某個契合的瞬間,就像現在,被一只探向花苞的手輕輕喚醒,讓百年前的風雅,在現代的晨光里煥發(fā)生機。
茶湯漸涼,香氣卻愈發(fā)悠長清遠。細想那深藏于花苞之內的幾片茶葉,默默吮吸著花之精魂,終將自然的慷慨饋贈,醞釀成杯盞中的荷香茶韻。人與草木,何嘗不是如此?這杯穿越時空的香韻,早已在沈復先生的書頁間、在每一朵荷花的蕊心、在人間煙火未及的幽微之處,靜靜等了我許多年!